悲欢的形体 | 冯至诗15首
Ⅰ
昨日之歌
| 绿衣人
一个绿衣邮夫，
低着头儿走路，
也有时看看路旁。
他的面貌很平常，
大半安于他的生活，
不带着一点悲伤。
谁也不注意他
日日的来来往往。
但是在这疮痍满目的时代，
他手里拿着多少不幸的消息？
当他正在敲人家的门时，
谁又留神或想，
“这家人可怕的时候到了！”
| 狂风中
无边的星海，
更像狂风一般激荡！
几万万颗的星球，
一齐地沉沦到底！
剩下了牛女二星，
在泪水积成的天河，
划起轻妙的小艇，
唱着哀婉的情歌。
愿有一位女神，
把快要毁灭的星球，
一瓢瓢，用天河的水，
另洗出一种光明！
| 蛇
我的寂寞是一条蛇，
静静地没有言语。
你万一梦到它时，
千万啊，不要悚惧！
它是我忠诚的侣伴，
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：
它想那茂密的草原——
你头上的、浓郁的乌丝。
它月影一般轻轻地
从你那儿轻轻走过；
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
像一只绯红的花朵。
Ⅱ
北游及其他
| 无花果
看着阴暗的、棕绿的果实，
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，
正如我思念你，写出许多诗句，
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。
若想尝，就请尝一尝吧！
比不起你喜爱的桃梨苹果，
我的诗也没有悦耳的声音，
读起来，舌根都会感到生涩。
| 桥
“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。”
“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，
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泥，
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。”
“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。”
“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，
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，
度过这样长、这样长久的一生。”
| 思量
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，
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。
既不是源泉滚滚的江河，
不要妄想啊去灌溉田野的花朵；
又没有大海的浩波，
也不必埋怨这里没有海鸥飞没。
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，
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。
如果天气转变得十分阴凉，
自然会有些雨点儿滴在水上；
如果天上现出来一轮太阳，
水面也不难沾惹上一点阳光。
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，
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。
尤其是当那人寂夜阑，
只有三星两星的微芒落入深潭；
我知道我的一切是这样地有限，
不要去渴望吧那些豪华的盛筵！
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，
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。
Ⅲ
十四行集
| 深夜又是深山
深夜又是深山，
听着夜雨沉沉。
十里外的山村、
念里外的市廛，
它们可还存在？
十年前的山川、
念年前的梦幻，
都在雨里沉埋。
四围这样狭窄，
好像回到母胎；
我在深夜祈求
用迫切的声音：
“给我狭窄的心
一个大的宇宙！”
|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
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
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；
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
许多小路，又深邃、又生疏。
走一条生的，便有些心慌，
怕越走越远，走入迷途，
但不知不觉从树疏处
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，
像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。
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
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：
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，
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
生了疑问：这是谁的身体？
| 等待
在我们未生之前，
天上的星、海里的水，
都抱着千年万里的心
在那儿等待你。
如今一个丰饶的世界
在我的面前，
天上的星、海里的水，
把它们等待你的心
整整地给了我。
Ⅳ
西郊集
| 我们的西郊
我们的西郊天天在改变，
随时都变出来新的形象。
不久以前，遍地都是荒坟，
今天是高楼，楼上灯光明亮。
西郊的妇女多少年来
穿惯了全身补绽的衣裳，
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开始
新衣上有这么多新鲜花样。
旧日的西郊公园冷冷清清，
禽兽也在饥饿里死亡，
而今公园里沸腾着欢声，
都来看越南的、印度的大象。
公路一天比一天显出狭窄，
再也容不下来往的车辆，
它向旁边的空地请求分担，
旁边就有一条新的公路生长。
从前有过一个天真的诗人，
要从一朵野花里看见天堂；
一朵野花的确很美好，
但是他的天堂未免太渺茫。
我们却从这天天生长的西郊，
看见了祖国从首都到边疆
在千千万万劳动者的手里
转变成幸福的地上的天堂。
| 杜甫
鄜县茶馆里遇见一个老汉，
他说，城南五里有座将军台；
一天，杜甫的学生来找杜甫，
却没有找到杜甫的住宅，
他到了将军台就转了回去——
其实杜甫的家在台西六十里。
延安杜甫川旁遇见一个农夫，
他说，杜甫就沿着这条小河走去，
他走入西方的万山丛中，
万山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。
他把一只鞋丢在河边，
人们保存这只鞋，保存了许多年。
我无心访求杜甫的故事，
故事却自然地在人民的口边，
像一些美丽的野花野草，
千百年自然地生长在山间——
故事是这样半假半真，
却说明诗人是怎样深入人心。
| 玉门老君庙
从前有些穷苦的人，
在山里给阔人淘金，
他们求神灵的保佑，
盖一座小庙供奉老君。
黄金淘入了肃州城，
黄金淘入了兰州府，
庙里的老君无声无息，
淘金的人越淘越苦。
老君庙蹲在荒山里，
几百年无息无声，
可是它到了今天，
忽然间全国闻名。
它怎么会全国闻名？
只因穷苦人的子孙
不淘金也不供奉老君，
却建设伟大的石油城。
Ⅴ
立斜阳集
| 给一个儿童
我的过去，你不会明了，
你的将来，我也难以预料；
我们今天携手同行，
共迎接又一个新春来到。
| 赠妻
我们经历过一日三秋，
看过烂柯山上一盘棋，
时间有它的相对论，
地球的运转永无差离。
| 各抒己见
“不要让意象任意驰骋，
像舞厅里五颜六色的闪光，
它们急促地闪来闪去，
把世界闪照得破碎而荒唐。”
“破碎和荒唐是客观存在，
因为这世界并不完整；
意象不是舞厅里的闪光，
它们是现实的反映。”
“它们反映的是一个方面，
另一方面还很有秩序，
人世间有它的辩证法，
自然界有必然的规律。”
《悲欢的形体：冯至诗集》
冯至 著 / 冯姚平 编
雅众文化 & 新星出版社
联合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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